张学良将军口述历史之外——谈刘乙光

【《历史月刊》第164期】作者:之宇

“西安事变”之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组织了高等军事法庭于南京,会审张学良。审理判决书要点:“本案被告张学良,率部劫持统帅,强迫承认其改组政府等主张……至戕害官员,拘禁将领……惟被告经奉委员长训责后,尚知悔悟,随同旋京请罚,核其情状不无可恕……减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

“招待所”警卫队长

经蒋介石委员长呈请国民政府特赦,国民政府于一九三七年一月四日发布特赦令:“张学良所处十年有期徒刑本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

管束的负责人,就是“军统局派驻张学良招待所警卫队”队长刘乙光。以通俗语言解释,刘氏也就是软禁贵冑、如清代宗人府的牢头。

刘队长任内之第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曾致一函与张学良将军,内容是:

待从以来,不觉已三易寒暑矣!多承熏陶,受益匪浅,诚为一生之幸事,但旁观我公之生活言行,晚生不揣冒昧,敢愿以微言奉进……

刘乙光以监管者之身分,向一位拘押中,春秋方壮、威名又着、颇为自负的将军进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遍寻张学良将军史料,向其箴规、敦劝者,如凤毛麟角,最多也不过是点到而已。即或管束期间,仍是一片称赞。推动群众作法之下更是铺天盖地。刘信:

窃察 我公精力过人,得天独厚,对国家负重责,将来出山为国家挽危运自不待言。

与其说刘队长了解张将军该珍惜什么,三年的管束生活,张学良将军多少体会出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无尽的财富,在从心所欲的运用上受到了挫折。刘队长写道:

今此韬养良机,对一切似应特别珍惜,光阴宝贵,精神对自我似应兢业磨冶,以求日新又新,为个人求至善,为国家惜重材!

规劝张学良将军不必以爱民之心常切,事上之才常拙,故遭拙而自怨自艾。试分析张将军与刘队长不同的两种期望。张氏寄于来日之复出,包括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都曾请缨、婉求来访者代言,藉重于情于钱,推动上层力量以达到天听。刘氏则希望张一步一步深栽而细雕,一旦复出,刘氏消磨于监管的岁月与用心,除满足于自己的尽职要求,担任张将军与高峰蒋氏之间的桥梁,不会无偿。

刘、张之间的关系,虽然是一负责监管、一接受管束,何尝没有互依的情势。刘氏敢于劝遏,难道不基于此乎?

鹰隼凝目乎?

然而张治中于一九四七年十月三十日,第三次访问张学良于井上温泉(张治中偕夫人,公子一真、女儿素我,儿媳钱斌及刘仲荻、张慕陶等),在一九八一年五月大陆出版之《文史通讯》中(第五期)张治中之着文透露了两桩罕见的秘闻;其一,蒋夫人说:“我们对不起张汉卿”;其二,刘乙光对张学良将军的鹰隼凝目态度。

由于张学良遭软禁后的消息,一直讳莫如深,密不透风的情况下,记述由张治中传出,乃使爱、憎于张学良将军者,迫不及待的接受之。至于这两则秘闻,发表在张治中变节走上不归之路“之前”还是“以后”,方能确定其在史料中的价值,是史家的史识。可是,刘乙光的鹰目形象,却由此铸造成形。刘氏写:

今见 我公于宁静功夫似尚有未尽做到,于自反自惕功夫,未知其刻厉如何?

这劝解则有过重之嫌了。刘氏系警卫队长,职务在张学良将军之安全与保卫,率宪兵一连,便衣四十余人、厨师二人,并张夫人与佣人日后加入之司机与轿夫……自浙江溪口,经安徽、江西、湖南、贵州、四川六省到达台湾之前,十六次播迁,为觅住所,或迁出伤兵为借住医院,或驱走和尚为投宿寺庙,或清除百姓为搬入民房……因满足将军口味,远道专车运送蔬果……舟车浩荡,好一个壮观的逃难行列。这期间经过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八一三上海战起;随后南京失守;广州、武汉陷于敌手。战况紧迫之下,为张将军之心情寂寞,打发时光,刘乙光陪伴张将军,访名剎、寻胜迹,爬山游水、打猎、照相、钓鱼、打麻将、修浴室、建网球场……前方战士正在拋头颅、洒热血,兵后百姓残村人烟绝迹,新鬼啾啾旧鬼啼。所难解者是如何能视若无睹?

刘氏又言:“虽见尝亲书籍,恐多系偏于消遣……

按“闭门读书”本来是上峰指示。刘队长以晚生自居,劝张氏天纵以才,理应埋光蕴玉。如此进言大有“蚌球勿剖,时至自吐”之规劝,希望张氏从德性、问学入手。如:

戏言取笑,虽是自怡养生之道,似有多言不重之嫌,静久思动,室外散步,情理上原属不可非议,惟以 我公之声望与目下之处境似应深居简出。

原也是无露锋芒,不茹不吐,正应自闭门修养中磨练出来。换以普通朋辈,如此进言,也不失为一诤友。刘氏之与张将军,既不是监管,又区别于伺候。谚语说“虎尾春冰”,刘氏何尝不是脚踩虎尾,足踏春日河冰。

对刘、张两位军人来说,刘乙光与张学良共处了二十四年之后,壮志一同消磨,老来相对白发,其情实在令人唏嘘!但刘氏说到:

现外间对 我公已有不少推测,上级对 我公之安全亦至为关怀,常有电信来此探问,嘱婉劝 我公勿外游,在晚生方面为重视 我公之安全为本身之任务之顾虑,亦不能不慎重从事……

至此刘之区区苦衷,就难免被视为迂直狂妄之言了。

况且张氏自称桀骜不驯,满腹愠怒难骂鬼之际,四周无人,刘乙光怎能不成为矢的。“鹰隼凝目”之说,由来有自矣!

幸若干年后,张学良、刘乙光二人之关系“受拘”、“监管”身分并无改变,几宗张、刘之间故事,俱见诚挚真情。拨沙遇珠以证将军与队长并不如外界所传之“两刃相割”。可见世人往往似矮人观场,随众附和者居多。

不以爱憎匿善

一九四一年七月六日张将军染患急性阑尾炎,刘乙光以事出紧急,来不及向上级报备,径自作主送张氏进入贵阳中央医院急救,刘乙光所担之沉重,绝非等闲,也使张学良将军一直心存感激。

一九五六年九月十五日,张氏因刘乙光之子即将出国进修,张氏拟助两万圆助行,为刘谢绝;张氏记曰:“老刘(乙光)谈到二麻子(刘子乳名)即将出国,前拟赠之旅费,心领不受,惟拟借两万元的存单一用,用去作抵,两月后即可交还,余慨然诺之。”

此事较张氏支持某牧师出国进修,更见一片自发之至诚。张氏一向重视为人有“格”,对刘氏月旦评,即其之一。

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老刘(刘乙光)晚饭后到我屋来,交到精装《解决共产党主义思想与方法的根本问题》和四十六年(一九五七年)日记各一册,此乃系  蒋总统亲手交他给我的,我接受之下,不觉泪下。老刘又告诉我  总统叫他传达两句重要话:『共产党必败』,『对反共抗俄余有贡献处』。我中夜反复自思,下最后决心拟上  总统及夫人各一函。”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起写上  总统及夫人信,交老刘请他派人送去。老刘阅后,认为他要自己亲送。于是我同他谈了我的心愿,彼愿传达,恐言错误事,请我写一简略给他。”刘氏之拟亲送的用心,令人深思。

十二月二十七日:“老刘由台北返来,告知彼到后即报到,  总统夜九点即召见问他有什么事?彼即将信呈阅,又说出愿受训事。  总统立刻承允,说好了。刘追问一句,何时乎?  总统则答,容须布置布置。刘欢喜的一夜未能为睡。”刘氏如此动情,刘、张二人之间,似乎已不是牢头与禁囚之关系。

十二月二十九日:“老刘今早未行,又来余室,再讲信中之言有不妥之处,余深感其意(老刘好意可感也),立即再改,交彼即去台北。余写诗两句:『昨夜一阵潇潇雨,狂风吹去满天云。』”

莫德惠是张将军之父执,“西安事变”之后,首次获许访张学良于贵州桐梓(一九四六年) ,是张氏被幽禁以来,唯一公开采访者。共住五天之中,为张将军带去:“东北的真消息,以及东北同乡们寄与我的友爱之情,使我五中酸痛,真欲泪下。”二十一日莫氏回返重庆。五月十一日张氏记述:“莫柳忱(德惠字)给刘乙光函嘱转告之事:

一、组织清理财产委员会,  主席(指蒋介石)允可。(是宋子文日后协助张氏三畬堂财产处理之始)

二、  主席已嘱彼代为延请明史专家。此即张将军拟研究明史之开端。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二日莫氏第二次访张,并在清泉小住。十八日离清泉赴台北,搭船返南京。

一九四八年一月十日(井上):“刘乙光由台北回来,据他告知,他曾到南京,见过  蒋主席和蒋夫人、莫柳忱、蒋夫人和莫柳忱各有信一件……”莫氏对张之关心可谓殷切。俟后,逢年过节莫氏馈赠与官邸礼物都由刘乙光转来致送,从未间断。

一九六四年七月四日张氏在其外籍管家伊雅格家中与赵一荻女士举行婚礼,不意这一消息透露与媒体,张氏以为系自莫氏传出。张将军恐惹高峰误会,拟疏远与莫之关系,经刘乙光苦劝,否则莫、张二氏两代交情几乎破裂。

“忠言如药苦非甘”一言之赐,过于玙璧,张氏终于思味到了刘氏的诤言,写下了如后的座右铭:

勿贪:贪多嚼不烂。看完这一本书,再看那一本;做完这件事,再想那件事;否则心神奔驰无所得。

勿急躁:欲速则不达,古有明训。急则躁生,躁则厌心生。做什么,得一步一步的来;要读的书,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有的是时间,急什么!

三戒:戒食;戒色;戒言。

“不以爱憎匿善”,张将军之于刘氏,知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