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将军口述历史之外——南京幽禁半月日记

【《历史月刊》第169期】作者:之宇

我到南京之后(张将军习惯以后代後)受军法会审于军事委员会。会审委员为李烈钧、朱培德、鹿钟麟。李烈钧拿出来预备好了的十几个纸条,向我发问;有的是,你是受了何人的鼓动?有什么,你怀有什么野心?等等。我闻之深为气忿,我想他们是拿我当作什么人?立即回以强悍不逊的言词。李见我紧张激愤。令人给我纸笔,嘱我笔述。我提笔急()书。李徐徐言曰:“汉卿,这是有关历史的大事,将垂之后人,对你有重大关系,望你好好的写。”关于这一点,使我对李协和(李烈钧字)永怀不忘。(见《杂忆随感漫录》)

到了阶下受审的时候,张氏仍持“铁中铮铮”的汉子心态。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高等军事法庭开庭会审结果,张学良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褫夺公权五年。蒋介石委员长请求予张学良特赦。于来年(一九三七年)一月四日,张将军获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特赦令,免除徒刑,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张学良将军自此开始了明文下的幽禁生活。

梦中涕泣

一月一日

其实,自民国二十六年一月一日,张氏于自己的日记提要中已对管束有了无奈的自我解嘲。

在日记提要栏中张氏写到:

“读旧约创世纪一篇。余身体不甚自由,但精神十分自由,并甚畅快,知人静思真自得也。”

自发动西安事变之前,匝匝纷扰至今始得一静思,其“自得”是“神静而心和”也。按张氏受审后拘禁于孝陵卫孔祥熙宅,张氏称:“有军、宪日夜守护,寝食不离。”这是“西安事变”后第一个元旦,试由张氏这一天日记,看看张将军如何自处 。也可见彼时张将军的精神状态:

“呀!廿六年的元旦了!不只失地未复,而国权日衰,就是我今日之处境,百感交集。但我是中国人,我是个丈夫,悲愤是无用的,只有不顾一切,冲出一条血路,打倒我们的仇敌日本帝国主义,然后国事有复兴机会。”

张将军忘身许国,不回不挠,使人起敬,但“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唐 魏征《群书治要韩子大体》)冲天之木,风华一朝尽失,良可惜情也。

“昨夜梦中过新年,同乡二人来访,述及亡国衰家之苦,大家相对泣,恐非东北人不知此中滋味。因梦中涕泣,被看守我的人将我叫醒,我心中十分惨然。”

听来真令人怆感。大将军以乡梓流亡之孤,伤痍之耻未雪,梦中哭泣,读史者至此也必为之酸鼻。“周伟龙来,戴雨农(笠)来,述 委座(蒋介石)追问西安飞机火车事,余致虎城一电催之。”(按指中央嘱尽快恢复西安交通,并放还扣留之空军飞机)

一月二日

这一天在提要中写到:

“余鲁莽孟浪,国难家仇,不知何以得雪,天下无难事,只怕不诚求,余深信余有见故土之一日。

“一日吃睡之外,得安静看书快哉!读三朝名臣言行录,韩琦一篇。

“鲍志一(文樾)来看我,彼从西安,现被派返西安,余致虎城等一函,令速复交通,令飞机第九大队返南昌。并言余约在五号左右可返。戴雨农陪同鲍(文樾)来。

“子文来一函慰我。”

由张将军函杨虎城,令其遣返扣留之飞机,并尽快恢复交通,自以为元月五号前后可回西安。张将军之思归,在今日看来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势不可耳”。(韩王信报柴武书)

一月三日

“读五朝名臣言行录,张咏一篇。”与昨日读韩琦一篇,想张咏、韩琦均宋代倚重的名贤,张氏瞩目于人心归向,国家倚重的两大臣言行。而对《吕氏春秋》爱不释手,方知“书,必须多读”。如此,所谓困而知学也乎。

希望复出

按张学良将军为处理西安善后,提出解决办法有甲乙两案,请蒋氏斟酌。

甲.剿匪
一、 调东北军全部驻开封、洛阳或平汉线上,整理训练,担任国防工程,由良负责调出整理。
二、 请虎城(杨)出洋考察养病半年,不开缺。以孙蔚如代理,由 钧座给予充分之款项,对日发动,即召返国。
三、 余陪同墨三(顾祝同)等到洛阳、最好到潼关或临潼,由启予或庞炳勋派兵陪同前往,请虎城及各军长来会商。

乙.匪不剿
一、调虎城到甘,以何雪竹(何柱国)或刘经扶为西北行营主任,以庞(炳勋)、商(震)、萧之楚,万(耀煌)等驻陕。
二、 调东北军驻豫、鄂一带整理训练,担任国防,由王树常负责,由良帮助整理完毕,良愿去读书。关于虎城讲话问题,良以为力子(邵)、雪竹(何)或于(右任)先生协同良到潼关或冯钦哉防地,请虎城来谈。

而经蒋修订后的甲乙两案:
甲案:
一、 东北军全部调驻甘肃。
二、 第十七路各军仍驻陕西原防,归绥靖主任杨虎城指挥,该路得酌留若干部队在西安,以便利行使绥靖主任之职权。附记:陕西绥靖公署或移设三原亦可。
三、 自潼关至宝鸡沿铁路各县,归中央军驻扎﹙铁路线各县以外,得由十七路部队驻扎﹚。

乙案:
一、 东北军全部调驻豫皖两省,可先令由西荆公路集中南阳、襄樊、信阳一带。
二、 以王树常﹙或汉卿另保一人﹚任安徽省政府主席。
三、 调杨虎城为甘肃省政府主席,仍兼十七路总指挥,第十七路军全部调驻甘肃。﹙见《西安事变新探》杨奎松﹚

由张氏所提之甲乙两案,已由西安事变以不剿共而改提出剿共策略。由赴京待罪改为重整东北军。由三位一体大西北理想,改变为希望东北军全体脱离西北是非之地而去河南、安徽,张氏复出希望跃然纸上。

由蒋介石修订的甲乙两案,以中央军控制西安及铁路沿线各县,为重要症结。在南京半月记期间张将军独自鱼游釜中,有没有太过奢望于重握东北军兵符,而师心自用?得待方家史识,谨提供张将军在南京时之记事如后:

一月四日

这一天于日记提要栏,慨然写下:

“国事至此,国人多知私人问题,而少计及国家悲夫!”“子文由上海来,并出示蒋先生之函,戴雨农同来。”下午“陈辞修(诚)来,因守者不去,彼未得畅谈。”

蒋铭三(鼎文)来谈,表示大家意见:
1.抗日不可太急,必须有相当时间。
2.西北问题。
3.希余放弃些余意见,并言蒋先生亦有此意。

余答,如 蒋先生同我谈或告我任何事,可以,其它人余不知也。

张将军对当时所谓“大家意见”仍强项坚持,裂※穿胸不肯低头。当年笔者整理张氏日记至此,曾为“大家意见”其中究竟包括了多少“蒋先生亦有此意”的成分,向张将军请教。果然在一月二十二日蒋氏嘱张将军致杨虎城一电,劝其速施行甲案以示服从。张将军记曰:“委座不再谈陕事”,甲案之遵行,以示从众,乃成定局。

愚好自用

一月五日

“对于圣经,读之不觉兴趣。”提要栏只数字而已。与日后由蒋夫人介绍张氏专心于教义的研究,有绝然的不同。

这一天“卫立煌来谈,表示问候之意”

“读数章古文快哉!”张将军每日快书古籍,虽然是时过然后学,但桑榆非晚,颇获心得。

一月六日

摘要栏,张氏感触甚多:

西安之事,闻之使我忧悲万分,夜不能睡,余希停止内战,可一致对外,不想内乱又来,抗日无期,余救国有心,处世乏策,余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余心救国,等于※()国,中国人卅岁为最高年龄,余已卅六矣,还有何惜乎?惜国难家仇未报耳,不知何人埋吾骨于东北也。

所以张氏有如上之感慨是因为:

早要报纸看,不允,余悉事必有何说道!下午请雨农(戴笠)来谈,健群同来,朱一民次弟来。谈知西安之处置:
1.顾墨三(祝同)行营主任。
2.王廷什甘肃绥()主任。
3.孙蔚如主陕。
4.中央军陕甘不动外,樊、葛福麟、李等驻潼关、西安、宝鸡、咸阳等处。十七军退驻枸邑(耀枸)、甘()、延()一带,东北军回原防,饷归军政部。

并叫我三事:
1.发宣言。
2.驻京。
3.告将士书。告以如 蒋先生命我可。

谈话时,守者屡入,请出不去。余想,如九一八时,日人获我,想亦不过如此。但余爱国热诚,而如此今日,这也是意料中之事,又有何乎?

一月七日

张将军军已按捺不住,于提要栏中写到:

余心浮气躁,盛气凌人,今早对刘()、莫(德惠)之来谈,而不平心,使他们戚戚!愧死,当切改之!

日记中写:

早莫柳忱(德惠)、刘敬舆()、王廷午、戢翼翘来,廷午先去,谈请余勿负气,设法了此事。余答如委员长有话,余可照办,他人余不知也。并言多激昂,敬舆落泪,余出示余写之小册子(按张氏之遗嘱),三人戚戚而去。下午,余甚悔,不同详谈负他们远来苦心,可感之好意,请他们来谈,但守者请示不许,可叹!

当时张氏如笼中虎,古人金缨以为“大智兴邦,不过集众思,大愚误国,只为好自用。”当时张氏咆哮使万般方寸尽失。西安事起在自用,莫、刘来,仍以自用绝之。

一月七日这一天,仍“读东方杂志,关于中日问题数篇甚得余心,浦薛凤:《国难最高峰》,全世界左右集团挑战,甚好!车铭深论新儒家的《理和欲》,余稍明宋、清两派之分,甚感趣,愿再深讨想请人讲之”

一月八日

张将军于日记提要栏,特别写下了:“夫事不可过于急躁,圣人之于事,似缓而急,似迟而速,要三思此言。”这一天:

雨农(戴笠)由奉化返,交来  蒋先生一函,令亲函虎城及各军友,要遵中央令。余即函,并加两函言, 委座对我等之苦心,劝他们勿祸国。致伊(赵一荻)一函派王化一、吴瀚涛送往西安。吴、王、戴下什来,谈甚多。告以余始终不愿祸国乱国,牺牲一切。盼告诸同志,体我。并叫董宪章或何(柱国)、刘来一人,并请虎城也派人来。

不愿负人

一月九日

张将军以《论语学而》“君子不重则不威”,记于提要栏,并以双线※划,旨在提醒自律。写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天翼(熊天翼)教我,言余之好诙谐,使人轻视,余之行为不检处当戒之。”这一天:

雨农(戴笠)来言吴(瀚涛)、王(化一)已飞西安,李少珊同去,致 委座(蒋介石)之函,交雨农,并致米、宋函。

熊天翼来长谈约五个钟头,并共午饭,谈关于西安善后之意见。

由上可见,一波一波劝张氏不必坚持己见者,已唇焦舌烂。

一月十日

张将军因王化一、吴瀚涛没有消息,使张氏深为挂念,恐西安有变。记曰:“修兵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亦失其所为修之矣。”特别于提要栏记有:

辩而不当论,信而不当理,勇而不当义,法而不当务……大乱天下者,必此四者也。余须三读而永记之。

张将军深自歉悔,莫此为甚!

一月十一日

“早周伟龙送来化一(王化一)、瀚涛(吴瀚涛)由西安来电云:侯品方(王以哲)会见。”这一天,张将军读《孙子叙录》一卷,并作棋戏以畅劳筋。

一月十二日

这一天:“早晨仲远(杜重远)、雨农同来,何敬之(何应钦)拟令仲远去西安,余意太早,仲远谈二小时去,其正人也。”按杜重远系张将军心仪好友,影响张氏思想甚钜,也是引导张氏行动偏离蒋氏倾左之第一人。何应钦主张杜去西安,张将军则以为时间尚早。其实,杜果有西安行,何氏等期望于杜氏者,是否尽快推行甲案,亦未可预料。该时不仅东北军分崩迹象已隐现,三位一体已少了紧合力量,分别找寻出路中。

这一日,张氏下午打羽毛球。“夜孔庸之(祥熙)来谈,雨农陪化一(王)瀚涛(吴)来,交到虎城(杨)及蔚如(孙)等函二件,贵严(贺)来交下 蒋先生函一件,邀余去奉化。”

一月十三日

早雨农陪鸾妹(赵一荻)来,她见我泪流,真儿女之情也,嘱伊(赵一荻)去见老太太,函告老大姐(于凤至)孩子们,请勿念。雨农陪贵严(贺)来,雨农之奔跑可感也。柳忱(莫德惠)、敬舆(刘哲)来谈,劝余努力设法。十一点由南京起飞,米瑞风同行,余在飞机上想此行,有何上策,上可以对得起国家蒋先生,下可以对得起多年僚属及东北父老(彷徨)万虑,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一点到,子文来接,先到文昌阁,有徐次辰、张伯英在,张伯英谈彼去西安。

 蒋先生不爽,雨农代会,余同学文、次辰、贵严、雨农先谈。谈有数策,亦皆认非十分妙策,呈 委座,由 委座定有两条,由米(春霖)带交西安, 蒋先生亲书一函,余加一函。

如上所述,施行甲案已如弓在弦上。张氏在提要栏中记曰:

1.东北军驻甘,杨可留若干驻西安,或驻三原,中央军驻潼关、西安、咸阳。
2.杨驻甘,东北军驻皖、豫。于调皖绥(绥靖),皖主由余推荐人,余告米(春霖)及函大意。
自救方能救国,到危局时得有决心,更须有办法,盼他们达则善天下,独则善身。

一月十四日

这一天,“次辰谈欲速则不达之大意,言余爱国心过高,求之过急,反得其反,良言也”。张氏特记于提要栏:

米瑞风十一点余走去,送其出门,真难言心中酸痛,不知其此行如何,国家前途多少生灵在其一行了!

张将军对西安之遥控,已失去信心可见。

晚七点, 蒋先生同餐在座有子文、次辰、贵严、雨农诸位,饭后谈劝余看二书,《完人模范》、《民族主义》,余报告此来之意:

 委座对余事感戴之意,并请勿为了我,费了为国家之精神,余可自制自了,任何事 委座告余,必尽力之所能,余平生不愿负人,最难过欠人之恩义。

至此“两刃相割,利钝乃知。”(汉.王充《论衡.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