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香

原文发表于大学同学会
Pekinglaw1999 BBS

March 12, 2000

 

01/03/02补充建筑配图

网页编排后记,补为前引

看着旧时同窗的文章(抱歉,未经允许,不能转贴),在美国他记起自己的乡情,他享受自己的豪放与快意,无拘束的自由。我望向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窗外,望见一株开放紫色花朵的玉兰,想起法学院旁边教堂门口也是紫色的玉兰,想起了我的故都,还有中国的白色玉兰。想起看见我们白色玉兰的地方,想起小时侯的岁月和自己亲爱的外公,想起一个大学时代的傍晚,一些天子帝都的体会,也许已经超越了玉兰了吧。

不料在这见不到洁白兰花的地方,要闻见京都的玉兰飘香,溶入黄昏的紫禁城……

无法挥去的乡情,不愿忘掉的记忆。

正文

这人现在是要有英雄豪气,连不睡觉都有气魄,不会像我一样起床了还无精打采(睡眠时间02:00 - 13:00)。我这里没有下雪,没有大风,只有懒洋洋的晚冬午后,太阳早已不知被掩在哪一层以后,所以不像早春,还是叫它晚冬吧。

只能见窗外的松枝摆摆,小风,但也一定是凉凉的,我想。于是坚决地不去打开窗子,哪怕起得床来需要点新鲜空气。

二十世纪初的历史照片:北海公园(南门石桥)

学校的玉兰花开了,我们自己的这片草坪上的玉兰树也放出紫色的花蕾。我又想到北海,琼岛上面有许多玉兰花,都是白色的。以前从没见过紫色的玉兰花(不知中国的南方是否有紫色的?),现在见了,也并不因着好奇而就此觉得比白色的有多美丽,反而还是喜欢白的。在北海看玉兰的时候,包括春天骑车经过西单府右街路口那里也有玉兰树,都是白色的花儿在阳光下亮亮的,衬着的,是后面的满面红墙,一道绿瓦,颜色非常的大方、醇厚,和着春风和缓送下来的香氤;那种清新的感觉又会让置身于皇家园林豪贵烂奢中的赏者不免惊奇。好似是在庄严华妙的大雷音殿的香炉后面嗅出脂粉蔻甲来。

因为就住在景山公园的旁边,景山、北海、故宫也是经常就和我外公一起去玩儿。或是说,他去遛弯,我去玩儿?只记得有这么一次,我折着景山公园的桃花枝和他一起出公园的门,被看门的管理员叫住了,清华毕业的老头儿被迫听着“老先生您怎么能让孩子随便掐花儿呢”一类的教育、然后乖乖缴了5毛钱。再后来,我去公园偶尔又看到喜欢的了,我外公才不跟我说“不许掐”呢,只不过是该出门的时候,早早地他就把花枝藏在中山装大大的袖笼里…… (可见早年的清华还不是像现在这样规矩木头的)我上小学之前,每天早上外公去景山爬山、遛弯儿,我也一起去。有那么两三年吧。

其实,对于景山北海紫禁城,我早就不觉得新鲜,后来很久也没怎么去过了。这个后来,是说小学高年级一直到北大。只有晚上的什么时候骑车回来,如果经过紫禁城北环护城河的话,就是先望见右面月光下静静且敦实的角楼、角楼下粼粼闪闪的水波,然后又是左面在黑暗中勾勒出轮廓的景山和上面的五个圆顶方顶的亭子,那种莫名其妙的景色似乎散着五百年的味道,马上窜到我的鼻子里。

但是毕竟这只是有时。在我的心里,那几个地方是不错,几百年了嘛,然而对于我的意义仅仅是向别人介绍自己家住在哪儿的时候,有几个非常方便的参照物诸如“景山东门”、“故宫东北边”一类的。

直到上了北大之后了,有一日我突然在傍晚日头还没落的时候,买了张3毛钱的门票,进了景山公园。园子里的古树以槐柏居多,不过吊死崇祯皇上的那一棵早是死掉了,这些大树就好象一直没变一样,我上一次来景山抓蛐蛐的时候,它们在那里的模样似乎也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顺着石级往山上爬,一面爬的时候,一面看见西边天的角落,北海白塔的后面已经铺展着恣意绚烂的橙色红色的云霞。北海旁边那一块,是50年代的建筑,那时侯还不像现在的北京乱搞“大屋顶”,都是在古建筑群旁边才盖个屋顶,并且比例和楼高以及整体外型非常协调,总之,北海旁边那一块的绿色檐瓦从灰灰的一片里透出来,闪闪亮。我现在也不记得那是在什么季节了,冬天还是夏天?我已经忘了。一点点地,自己的岁月到了今天,时间地点人物之类对我已经不再重要,一切只剩下能在心中记下的感觉和眼前所见流飞纷舞而过的事件。闪亮的绿色光点在那个奇妙的傍晚仿佛有一种很大的诱惑力,它在那一片瓦檐上放肆奔舞(尽管那瓦檐应该属于中央军委之类的机构),点缀在橙黄色的云柳间,在环湖而列的柳荫上飞着(我实在记不得那天的柳树是繁茂的还是枯败,反正它们一直在北海的湖边)在北海的湖水里荡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一切会有那么大的魔法,叫整个眼前都活起来一样。马上加快了步伐,攀上了正中那个叫“万春亭”的地方,那是自15世纪初北京的都城规模建立后,五个世纪里京都的最高点。当我站到万春亭那里,一下子就想起小的时候,是如何在这里“看故宫”“看109电车”的了。那时侯我还站在亭子中间的那个大方石台上呢,蹦蹦跳跳的,现在站在万春亭上,我是不会再爬到大石台上去了(顺便说一句,直到今天我也不确知那里为什么要盖出个石台,好象只有中间的万春亭与它一左一右两个方顶的亭子里面有)。

万春亭在北京城的中轴线上,北面,按中国建筑的说法也是背面,是钟鼓楼;南面面对皇上的宿舍:紫禁城。西面望去便是北海和白塔,东面望去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现在是北京的那些比较高的饭店和写字楼了。天气只要不是太坏,可以见到南面的天安门广场和隐隐绰绰的前门楼子。就算没有“一统江湖,东方不败”的“君临天下”感觉,说是“一览古都风貌”倒也恰当。

在景山公园和紫禁城的中间,有一条马路,我现在都说不出来街的名字是什么,西边是西安门大街,东边接着五四大街,但是它自己叫什么名字?街上的公共汽车站牌就是简单的两个字:故宫。我在那里观天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骑车回家的人也是最多的时候,公共汽车、无轨电车缓缓地在街上晃着,可能是因为公交车上的人也太多的缘故,在亭子上其实看得比较清楚,大概是什么人骑车是能够识别出来的。结果我看见背书包的中学生了,一来骑得飞快,二来穿着统一的校服,比较好认。我就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来了,毕竟那时侯还是比现在快活。比我大学那天在景山观天下的时候快活,也比现在天天读书加奔命快活。权威的出处说:“故宫的房子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反正我没数过,但是在万春亭上望着眼前一大片金黄瓦楞的时候,那天傍晚看见在这个灰蒙蒙的嘈杂城市中间,有这么一大片踏踏实实的古代房子铺在那里占那么大地方,我就信了。“北京政变”把末代皇上赶出故宫,是1924年的事了,那会儿国共第一次合作还没影呢,想想“两国论”,时间也是够远的了,紫禁城不再有皇上的日子,也占了它至今岁月的八分之一了。不要以为八分之一没多长,最喜欢的高中的日子,到我在时代广场Y2K的时候,也是岁月里的八分之一呢。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个在景山公园的傍晚,是大三那年的秋天,就是1998年的10月底或11月初的时候。我想起来,是因为那只寒鸦在灰蒙蒙的背静下从面前的紫禁城墙头往天上划起一个弧。当时突然在我心里冒出一股“人去人又来”的悲伤,无缘无故的感觉,无缘无故的悲伤,现在有人又要说是无缘无故的矫情。“人又来”了还悲伤什么呢?或许鸦儿们见到回来的却早已不再是已经去了的罢。但是我还是要说,夕照下的紫禁城是非常光辉的,即使有衰败的玩意儿,这种光辉足以把它藏没,不错,所谓“老大帝国”者是也。一片金黄的屋顶,只有若干地方散见暗绿的秋日树色,那是御花园。除了御花园,不再有树,据说是防止藏刺客。就那么几处的树叶插在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当中,我看像墙头草。不过确实挺漂亮。再远一些,就是“首都在建设”了,大楼,吊车,开始用现代的味道来熏我,打算把从前的气息赶走。估计是休想。北京灰蒙蒙的秋天其实也不错,阳光明媚的下午,看胡同是没什么意思的,还有什刹海、后门桥、钟鼓楼……


万春亭北望地安门大街,白楼海军大院,远方鼓楼。

等我瞧够了紫禁城,绕过去看钟鼓楼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暗暗的北面,鼓楼展示它自己的轮廓棱角,地安门大街上的霓虹灯也亮了,“涮”!(shuan 四声)嘿嘿,我知道那是“福满楼”的火锅招牌,即使从这里看不出来那到底亮得是什么字。我突然又觉得鼓楼像个守夜人,看我们在城里面生活。现在的日子已经不是从前,今天的时光也不像昨天,车辆、霓虹灯、吵架、乐呵,一切东西一切声音一切生活一切人物都在北京城过着不同的“自己的”生活。鼓楼全看在眼里,尤其是晚上的时候,真正的时光才开始,它已经隐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再晚些,就戳在那里呆着,守夜,直到次日清晨听见鸽子飞起来打的哨儿问好。说实话,能在几百年的都城里当一座没拆掉的楼子,也是足够享受的福分,见多少东西呢。

北海那边的“绿色”早就没影了,西边现在泛起深蓝和青色,像是一只大碗把京城故都扣住,慢慢地扣下来、把最后一边的缝也马上就要缓缓压下来了。现在已经见不得什么琼楼玉宇了,能看到的就是灯光。20世纪末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时期首善之都的还不够劲的零星标志。

我下山的时候,两边的槐柏发出瑟瑟的声音,现在我写到这里,仿佛见到什么人“哧溜哧溜”地捧着一碗方便面在享受,当时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几百年的大树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对我说:“怎么样?”我真是说不出来。我从小时侯就天天和外公一起来逛的地方,隔不多久就去看新展览的紫禁城,从前还真不是这个样子。给我最强烈的印象的,就是眼前一切东西告诉我的(尽管不是我自己的):“物是人非”。北京的许多许多地方都有非常奇妙的故事,那是有历史在里面的,而且有一种心态,一种不是中国人这么久的历史和王权政治熏陶出来就培养不出来的心态;是一种历史不情愿走过的沉沦以及赐予我们的这种“沉沦的财富”,也是一种悠闲,并是对人事的感悟,还是感到自己的渺小。风雨楼台,廷堂馆榭,三十年一代人的空间填在五百年的舞台上,歌舞宴罢,后代登堂,直到后代的后代不再在这里谈论天下朝政,它们仍然在那里以作提醒我们的纪念、并见证我们自己的生活,并且一代代延续下去。说北京是中国文化的都城,有这个方面的意思在里面;当一个小孩子天天登山、偶尔折枝的时候,他/她体会不了这些;当他/她稍微长大,在一个不经意的黄昏重新回到这里,历史就神秘般炫耀地“不妨揭示一点”给你看。当我冷不丁重新想起的时候,那一幕仍可重现于眼前,外公厚大的手掌牵着我、我在树下翻砖倒瓦找蛐蛐时享受的阴凉、爬到山顶看见却再也不会踩上去的石台,还有山下波连一片的紫禁城的金光,慢慢地发现这里有一串把我的生命连起来的珠链,悄悄地正赐予我记忆里值得珍藏的一些日子、一些感想;下次再到万春亭的时候,可能还有新的东西是我现在无法看到的;直到生命的尽头,再等着我最后挽上一个结,算是送给自己生命的一串珍珠。

北海公园有玉兰,景山也有几株,应该是位于正对紫禁城玄武门(后避康熙帝名讳,改作神武门)的景山南门处。南门有一个大殿,夏天的晚上,在那里有许多蝙蝠盘旋,我小的时候管它们叫“夜糊糊”(发二声,“胡”):那玩意儿是晚上才飞的,并且据说视力很糟糕什么都看不见、是个糊糊眼。我在南门的乐趣是盯着夜糊糊飞来飞去,不是那满枝的玉兰。到了密苏里,发觉玉兰都是深紫色的,深晓为何大清朝王公贵胄们要说“蛮夷之邦不可教化”,那点人文的东西,在紫色的玉兰树下我是无论也不会想起来的,还是靠北海的玉兰了。

圣诞节和朋友去首都华府(Washington D.C.),我们投宿在她家的阿姨跟我们说,可惜不是三月,不然可以见到波托马克河两畔怒放的樱花,那是日本国的裕仁天皇战后访美赠送的国礼,以示永久修好;樱树长到今日,每年三月都是红白怒放、继而暖风飘零,煞是好看,连日本人都要到华府来赏樱。“可惜,你们这次来是看不到了”,阿姨说。

日本的许多图片都是以樱为题,富市、小町、神奈川;还有就是大阪的古城、全国各地的寺院、绿绿葱葱的野山与爽白的清泉。我从书里知道,日本文化崇尚的花是菊与樱。菊是王权,是神祗,樱是武士,是战国时代的精神。樱以其至纯为本,初开时雪白一片,继而怒放,颜色鲜红,短短的一个月不到,樱的生命就结束了,在徐来的春风中恣意绽放过后便尽兴地飘零,撒到地上。日本人赏樱,既赏它的初开,也赏它的尽放,还要赏它的归谢。说樱是武士,就是因为武士道的精神是求得心性的纯洁,只剩下唯一的对君王、主公的忠,在列岛的征战中以捐躯疆场为荣、为归宿,武士认为一生的目的就是轰轰烈烈地活过,再毫不留迟地灭去,开着,绽放着,也飘落着走完短暂的一生。我不懂武士道的具体内容,但是如果让我知道日本人在华府赏樱是体会不到本州岛的乐趣,我不会惊讶。这也正如我在密苏里看着玉兰,不会闻出富华下的清新。

 晓春时节,玉兰开遍,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春暖人慵,玉兰探枝头。猛记昨日京城柳,和风细雨时候。

金銮犹立龙门,世事难挡红尘。再解百年憔悴,还须几个黄昏?

------ 《清平乐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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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注

_______写他的大风,勾起我午后的另一种惬意,想着早春将现,想起了窗外那一株、以及学校旁边的玉兰,不料,想到京城的玉兰,想到玉兰开在北海,又扯到紫禁城与景山,以及我大学时代的一个黄昏。还有我的外公。

十三年前的三月,外公辞世,和小平同志一年出生,可惜没有小平那么大的寿份。我小时侯学认字挺早,后来每天外公在日历牌上写一首唐宋的诗,撕下来给我读。八十岁的老头,每天早上还拄着拐棍爬景山,还要把孙子带上。

与外公、妈妈。1977年劳动节,距一周岁生日两天

外公于三十年代考上清华的经济系,可能也是奖学金吧,他的家道已经中落了;五十年代主持南充师范学院的校务与教学,他的兴趣已经转到外国语言,北外的薄兵教授是他的学生,也许是那个时候的;六十年代在“景山东街”的人教社主持全国英文课本的编写,然后就养成天天爬景山的乐趣。他的英语启蒙老师,据他说是汾阳的一个美国传教士,最后他一生学出英德日法西班牙和世界语六门。我的one two three 就是和老头儿学的。晚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这个小东西考上大学。究竟没有看到。所幸,后来到了北大,算是了愿,可惜也还是见不到他拿胡子扎我的高兴劲儿了。学了Deutsch以后,算是向他又跨近一步,然而至今,他收藏的那些外语书,一大半仍然是我继承不下的财富。

不知我今天这样,算不算在他的心愿当中呢?

本文以作十三年的纪念